飛機在北海道最大的札幌新千歲機場降落。走出艙外，清新的空氣，純凈的藍天，讓人很難聯想起一年前日本3.11大地震后核輻射帶來的恐慌。但嶄新的機場里外國游客顯然不多。

　　作為日本最大的農牧業基地，北海道在地震后面臨的最大挑戰，不僅是旅游的蕭條，還有全世界對“日本造”食品的疑慮。而北海道的業者熱切地想讓更多人放心。

　　成袋出售的土豆，附上農戶夫婦的照片和介紹；魚、北極貝，都強調絕對野生、新鮮，絕無養殖；魚籽盒飯過了24小時保鮮期就不再售賣；本地養牛場說，因為必須吃向日葵等特定飼料導致養殖數量有限，牛肉幾乎不出北海道；甚至中學生也為推廣北海道安全食品提供創意，自創了美味的魚肉餅。

　　在一家便當工廠的辦公區域，與我同行的一位參觀者被“鎖”在了衛生間——門邊專設酒精消毒噴霧，必須噴一下雙手，門鎖才會打開。

　　食品安全丑聞對企業來說一擊致命

　　純白的雪，挺拔的山——“白色戀人”巧克力清新簡潔的LOGO，幾乎被看做北海道的象征。

　　制造“白色戀人”的石屋制果株式會社創立于1947年，社長石水勛在1976年成功開發了“白色戀人”產品，兩片淺黃餅干夾著一片純白巧克力---直到2007年以前，它一直是北海道的一個美麗童話。

　　對日本的食品企業來說，食品安全丑聞一擊致命。“白色戀人”是經歷了丑聞仍然存活下來的為數不多的日本食品企業之一。

　　2007年8月14日，石屋制果發布消息，回收產品---“白色戀人”上標注的“嘗味期限”故意延后一個月，一部分冰淇淋產品被黃色葡萄球菌以及大腸桿菌污染，“有引起食物中毒的可能”。

　　隨即，工廠停產，社長石水勛辭職。

　　整個事件源自一封內部員工的舉報信。

　　石屋制果株式會社制造部副部長赤山弘明在白色戀人工廠工作了26年，他對當時的情形記憶猶新：“像一場噩夢，出事以后，我們每個人都感到深深的悔恨。”

　　具體是誰舉報的，赤山弘明說，公司并沒有追查。

　　“事情發生后，我們就不再是家族企業，北洋銀行注資成為股東。石水勛現在是石屋制果株式會社的會長，但那次事故后，他就不再參與經營。”他說。

　　正是北洋銀行親自出面干預，直接向石屋制果派出新社長，改組了公司的組織架構。

　　石屋制果在停產100天后重新開工，巧克力夾心餅干再次從墻壁上滿是童話浮雕的廠房中生產出來。

　　“恢復生產的時候，我內心的喜悅難以表達。那時候包括我在內，所有的員工都覺得對不住消費者。事故后我們也受到各方面的壓力、攻擊，但是也得到了很多鼓勵，心里很感動。”赤山弘明說。

　　提高了管理標準，“白色戀人”的售價也必然提高。2008年7月，一小盒“白色戀人”餅干的售價從 600日元上升到740日元。

　　丑聞發生的第二年，通過努力，到年度決算時，“白色戀人”已經恢復了原先的銷量。

　　道歉必須發自內心

　　日本不少老百姓都記得，2007年的秋天，電視里反復播放著“白色戀人”工廠的道歉廣告，畫面中一遍遍重復著從社長到員工發自內心的悔恨和承諾。

　　因為違反了日本的《食品衛生法》，雖然并未真正造成人身危害，“白色戀人”也沒有受到來自政府的直接制裁，但在日本法律制度和社會背景之下，這樣的丑聞本來足以讓石屋制果關門大吉。

　　“關于食品安全的丑聞，在日本從來都是頭號新聞，很少有食品企業在‘丑聞’后依然能夠恢復生產。媒體的監督和公眾的信任，對食品企業來說事關存亡，所以誰也不敢拿企業的信譽開玩笑。”赤山弘明說。

　　“事故以后的四個月中，我們一直在反省，我們的衛生管理確實做得不夠好。我們現在每天制作的工程管理資料過去都是沒有的。4個月后，札幌市的衛生保健所把我們提交的所有資料進行了審核，然后允許我們繼續生產。”赤山弘明說。

　　隨后，“白色戀人”又引入了HACCP管理體系。這是目前國際上流行的管理方法之一，也被證明是行之有效的食品安全管理辦法。

　　到了2009年3月，“白色戀人”終于重新通過了札幌市的食品安全衛生制度認證。

　　赤山弘明介紹說，HACCP在日本有一個民間網絡協議會，這是個受札幌市委托的民間組織。加入這個體系以后，協議會每兩年會到工廠來實地檢查一次，更新認證。

　　赤山弘明特意將我們帶到一面玻璃墻前，里面是冰柜，儲藏著3個月（“白色戀人”產品的賞味期）內所有批次的產品，以便追溯。

　　目前，“白色戀人”每年都要安排員工進行食品安全方面的培訓，開放廠房，是為了吸引游客，更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安全性”。

　　有人說，日本食品企業之所以能夠保持高度自律，正是因為“犯錯”的成本實在太高。

　　“只有牛吃得安全，人才能吃得安全”

　　乳制品的安全，在日本也是引人矚目的事情。

　　北海道處于北緯45度左右。據說，這是最適合奶牛生活的緯度。正因為如此，日本50%以上的牛奶都來自北海道的牧場。

　　40年前，理念超前的克從東京附近的箱根來到千歲市，在這個最適合奶牛生活的地區，創立了在當時還十分新鮮的“有機觀光農場”。現在，他是株式會社箱根牧場的社長。

　　牧場共有30名員工，占地130多畝。據他說，這是全北海道最大的牧場。

　　箱根牧場在東京和大阪都有自己的販賣網點，他們生產的牛奶在那些大城市的價格是每升20元人民幣，比一般牛奶貴1/3?1/2，但是東京和大阪的市民仍然會排隊購買有機牧場12小時內生產的鮮奶、冰激凌、奶昔、蛋糕等等。

　　除了乳制品，他們的有機蔬菜和肉類加工品的銷路也不錯。比如土豆、洋蔥、奶酪、果醬、黃油還有肉腸，價格比同樣的農產品要高出兩三成。

　　日本政府對有機農業的發展并沒有太多政策扶持，但生態農場在北海道地區并不少見，除了滿足人們對綠色食品的要求以外，日本人“循環生態”意識日益加強，也是原因之一。

　　克說，他門用了十年時間來培養日本人對有機農業的認知。

　　“日本是島國，從傳統上比較重視農作物和土地之間的關系，有機農業可以更好地保護水、空氣和土壤。”

　　克說，有機食品的安全標準并不是由國家控制的，“更多靠行業自律，而這個行業的門檻是很高的。”

　　他到過世界上很多國家的“有機農場”參觀。他說，對于什么是真正的“有機農業”，理解雖有不同，但還是有一定的認定標準。比如，土地必須近三年沒有用過化肥、農藥，水源也應確保安全。

　　“箱根牧場是北海道地區水源地的一部分，所以我們不用擔心水污染的問題。另外，我們和周圍的非有機牧場之間有至少十米寬的隔離帶，這里是絕不種東西的。”

　　為了保證牛奶和牛肉的質量，箱根牧場自行引種進口牧草，“只有牛吃的安全，人才能吃的安全。” 克笑著說。

　　根據他的經驗，在日本做有機農業必須做全產業鏈經營。食品加工、流通和銷售都要由農場自己完成。這樣既可以保證有機食品從生產到銷售所有環節的安全、衛生，又可以保障農場獲得穩定的經濟收益。

　　用評估消除恐慌

　　在日本，與食品安全相關的部門有三個：農林水產省、厚生勞動省和內閣府食品安全委員會。

　　福島核電站事故發生不久，日本厚生勞動省馬上制定了一個食品上市標準。因為切爾諾貝利事故后，被污染的牛奶曾對俄羅斯兒童甲狀腺的影響很大，所以福島地區暫停了牛奶生產。

　　內閣府食品安全委員會事務局總務課官員長野麻子告訴我們，震后，食品安全委員會馬上就接到了日本農林水產省和厚生勞動省的委托，就核輻射對食品安全的影響進行評估。

　　日本食品安全委員會是2001年日本爆發瘋牛病恐慌時，從農林水產省和厚生勞動省獨立出來的政府部門，職能是從科學、技術角度審定食品安全指標，再據此向農林水產省和厚生勞動省提出合理建議。

　　日本食品的自給率只有40%，大部分從國外進口。日本消費者對食品的安全性關注度非常高，所以用科學方法評估食品的安全度就顯得十分重要。

　　長野麻子介紹說，食品安全委員會有7名委員，涉及毒性安全、化學物質分析、食品流通等7個方面，下面還有12個調查會，200多名調查會委員，這些委員大多兼職，一般都是大學老師或者國家研究部門人員。

　　長野麻子的工作就是組織委員會開會，制定食品安全標準。成立至今，食品安全委員會共完成了1143例評估，還有553例評估正在進行中。

　　“核輻射大家看不到，所以地震剛發生時，日本老百姓對放射線是否會致癌，不安心理很強。”長野麻子說，“我們工作的主要目的，既是讓老百姓不再恐慌，也是為了應對日本食品在出口方面受到的質疑。”

　　近乎“矯情”的飲食態度

　　長野麻子也有些無奈：從行政上看，食品安全委員會獨立于厚生勞動省和農林水產省，互相之間是合作關系，但是與那兩個實權部門相比，食品安全委員會既沒有制定政策法律的權利，也沒有監督執行的職能，卻經常要分擔一些公眾的質疑和怨氣。

　　“厚生勞動省和農林水產省經常會向我們咨詢，比如食品中殘留的農藥吃多少是安全的，我們就要請農藥調查會來分析，做動物試驗，拿出科學的數據。”

　　厚生勞動省根據這些數據制訂《食品安全法》，如果違反了法律標準，企業就會受罰。

　　“如果厚生勞動省根據我們的評估結果，選定了某個較為嚴格的標準，企業或公眾就可能把怒氣轉向我們。”長野麻子說。

　　為了消化來自輿論的壓力，這個機構的另外一個重要職能是風險交流---召開座談會，把評估結果用最淺顯的語言轉告消費者，尤其是針對國民最關注的問題，

　　“我們還設立了食品安全熱線，生產銷售人員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隨時咨詢。”長野麻子說。

　　“我們有一個勸告宣傳科，負責監督檢查食品安全的落實情況。如果我們發現了問題，但是沒有相關部門處理，我們可以警告主管大臣。”但她說，這把尚方寶劍迄今為止還沒有真正使用過。

　　作為一名普通日本老百姓，長野麻子認為，真正讓大家覺得日本食品安全放心的原因，是日本人多年來對食品清潔、新鮮近乎苛刻的要求。

　　“吃最放心和安全的食品，幾乎成了日本人的國民性格之一，基于此，日本的媒體監督、行業自律在食品安全這個領域格外嚴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