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師德作為武則天時期的宰相并不那么出名,但他絕對是聰明人。相傳他心寬體胖,行動遲緩,喜怒不形于色,卻也沒有惡名。他的故事很多,其中比較有名的是推薦狄仁杰和教訓自己的弟弟。狄仁杰未輔政時,婁師德向武則天推薦狄仁杰可任宰相。狄仁杰上任后,卻十分反感婁師德的辦事拖沓和過于謹慎,將其排擠外放。武則天后來察覺到狄仁杰對婁的不滿,就問狄對婁師德如何看?狄回答說,婁謹慎小心,但是否賢能、是否知人就說不清了。武則天告訴狄,你當宰相,就是婁推薦的。一句話,把狄仁杰說得慚愧不已,“方知不逮婁公遠矣”。在婁師德當宰相時,他弟弟受任代州刺史,上任前,婁擔心弟弟同別人爭執,就問他:如果有人唾在你臉上怎么辦?其弟回答:我不計較,自己擦拭了事。婁說:我擔心的就是這個,有人唾你,說明他正在火頭上,你擦拭不正是抖他的火嗎?千萬別擦,唾沫自然會干的。由此,留下了“唾面自干”這個成語。
武則天在稱帝過程中殺戮過多,為了表現自己的好生之德,多次詔令禁止殺生。婁師德在御史大夫任上曾出使陜州,其時正值禁屠嚴切,導致官方公務接待備辦菜肴成了難題。不料,陜州的廚師上了羊肉。婁師德一看,這么明目張膽違反禁令的事也敢做,便厲聲責問:“敕禁屠殺,何為有此?”廚師趕快回答說:“豺咬殺羊。”殺生違規,但豺狼咬死了羊,這個肉還是吃得的。于是,婁師德開始放心享用,一邊吃一邊說:好懂事的豺啊。過了一會兒,又上來了魚膾。殺魚也是殺生,同樣違反禁令。婁師德再問:“何為有此?”廚師又回答說:“豺咬殺魚。”婁師德一聽就發脾氣了:“智短漢,何不道是獺?”廚師趕快改口說:是獺,確實是水獺咬死了魚。這次違規接待,以喜劇方式收場。
從薦舉狄相到“唾面自干”,再到“解事豺獺”,牽涉到一個基本問題:管理者的智力用在何處?對官員的褒貶應當考慮什么?
婁師德的作為,人稱忠厚長者。但是,忠厚和窩囊,往往是同一行為的不同表達。他推薦狄仁杰擔任宰相一事,恐怕沒有人會批評指責。尤其是推薦了狄仁杰卻不張揚,作為前輩與狄仁杰共事也絕不居功,被狄仁杰排擠出局也不發怨言,這幾乎是常人難以企及的美德。但是,唾面自干的行為則可能贊揚的人不多,尤其是年輕氣盛者更會覺得不屑,不會認為是美德。但如果仔細想一想,就不難發現薦舉狄相和唾面自干,實際上是同一個行為準則,不過是一個積極一個消極而已。前者抑功,后者抑怒。如果覺得唾面自干太過窩囊,那么被自己推薦的宰相趕走自己就不窩囊?如果受不了唾面的屈辱,那么同樣應該責罵狄仁杰的忘恩負義。薦相和訓弟兩件事孰先孰后史無明載,然而內在邏輯一致。可以說,正是能夠唾面自干,才可養育出推薦狄相的大度;反過來,正是不以狄相受惠而自居其功,才可養育出唾面自干的涵養。二者互為因果,肯定前者就須接受后者,貶低后者就須抨擊前者。如果在管理中倡導推薦狄相的行為,而反對唾面自干的行為,其效果是互為抵消的。
有些人可以接受唾面自干的行為準則,但不是把它作為人品準則,而是作為生存的技術手段,類似的現象,還有對韓信受胯下之辱的贊揚等。對這種屈辱予以品德上的否定卻給予技巧上的贊揚,會在無意識層面掏空道德的根基。唾面自干變成了“術”而不是“道”,就無以養成推薦了狄仁杰還不炫耀、不求報的自覺。而一旦沒有這種自覺,還要倡導推薦狄仁杰的行為,就會使推薦發生質變:不是推薦會變成對自己得失的功利計算,就是推薦會變成贏得外界贊譽的假面。所謂“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即通過這種途徑所煉成。傳統儒家的不足,是把智力道德化;當今經濟學泛濫帶來的副作用之一,則是把道德智力化。而道德智力化的后果,是仁者所樂之山變成智者所樂之水,行為的穩定性會大大削弱,甚至會以避邪劍法替代易筋經。管理者應當掂出其中的份量。
那么,管理是不是需要道德至上而不考慮智力?婁師德還有另一方面,這就是他對廚師“智短漢”的責罵。顯然,婁師德對武則天禁屠在價值觀上不以為然,然而作為高管在行為規則上又必須遵守。所以,當他聽到廚師解釋是豺咬死羊的時候,他對廚師是欣賞的。因為根據這一解釋,既可享受羊肉的美味,又不擔心違規的問責,于是由衷贊揚“大解事豺”。盡管他可能猜出廚師不過是搪塞禁令,但他并不追究豺的真實性。即便監察部門查出廚師是謊言,他也不用直接承擔違規責任。而當廚師說豺咬死魚的時候,他就對廚師的智力不足有意見了,誘導廚師把豺換成獺。可見,如果人們不考慮道德約束,智力的使用就是無邊界的。
對管理者而言,最基本的管理手段之一是獎懲褒貶。以婁師德的例子來看,褒揚舉薦狄仁杰而不居功的行為是有德,同時也就等于承認唾面自干的行為是有德;而獎勵唾面自干的行為是才能突出,同時也就等于倡導舉薦狄仁杰時的利害計算。把道德行為當作智力鼓勵,也就等于道德可以謀利。在婁師德吃肉的問題上,則不適宜使用獎懲手段,反而需要適度肯定他遵守規則的意識。因為婁師德并不接受禁止殺生的價值取向,如果懲罰了他,不是鼓勵他從積極角度尋找更加沒有破綻的吃肉理由,就是引發他以別的方式消解禁屠對他造成的損失。當然,更不能表彰他以獺換豺的急智,那等于直接否定了禁屠的價值。沒有對政策的價值認同,無論是獎是懲,都會引發智力的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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