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到西安某著名高校開會,學校安排車子送我去機場。大單位的司機中往往藏龍臥虎,有一些不凡之輩。途中司機對我打開了話匣子,講起這些年他在單位里經歷的種種不堪的丑陋之事,語氣卻頗為平靜,難得的沒有什么火氣。后來,他告訴我,他信佛,每年冬天,他都要到終南山里的一個地方閉關修行一段時間。我感慨,這么一個齷齪的環境里,難得你還能這樣心平氣和地信佛。他回答說:到處都是淤泥,不正好養我這朵蓮花嗎?
好一句“到處都是淤泥,正好養我這朵蓮花”!我不禁為之拍膝而嘆。把惡劣的環境變成有利的條件,化淤泥為營養,化糟粕為精華,化苦難為財富,這個時代,做人是這樣,做企業難道不也是這樣?
我在管理學課堂講海底撈案例,有人評論,海底撈公司工作非常辛苦,工資卻不算高,有剝削甚至洗腦之嫌,屬于“高溫”或“高危”運行,恐怕不是什么長久之計,云云。首先,這個高溫是他們自己的判斷,真正高溫不高溫,其實只有員工自己知道,外人是無法置喙的。更重要的是,這些評論者以己度人,忘記了海底撈成功的最基本、最核心的邏輯:在一個實行歧視性的城鄉二元機制的國家,真正給中國最底層的年輕人提供了用自己的雙手改變自身命運的機會。想象一下,中國最邊遠、最貧窮的地區的年輕人,教育、商業等各種發展機會都微乎其微,幾乎處于一種完全被這個社會所遺忘的狀態。他們不甘自生自滅,鋌而走險,只身來到大城市,被歧視,被凌辱,被忽視。有這么一家企業,居然把他們當平等的人來看,給他們尊嚴、信任、授權,而且待遇也還不錯,最重要的是,做得好,可以從普通的服務員成長為店長、區長、經理,待遇、地位都絕不亞于那些平素對他們大呼小喝、頤指氣使的“城里人”,他們豈不要一心一意、肝膽涂地地去報答這家企業?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海底撈是淤泥堆里長出的一朵蓮花,一朵代表底層人群對命運和體制不屈服的、驕傲而頑強的奇葩,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惡之花”。“惡”是體制之惡,但海底撈這樣的企業卻以這樣一種“城里人”們、大人物們難以預料的方式消解了這種體制之惡。從微觀層面看,是創造了一家生機勃勃、利潤滾滾的好企業;從宏觀層面看,這種對舊體制的消解,弱化了城鄉差距、貧富矛盾和勞資沖突,濕潤了整個社會的空氣,對我們整個社會的貢獻又有多大?
中國巨大的城鄉和地區發展差距形成了一種三峽水庫般的龐大心理勢能,海底撈們(包括類似的企業如華為、順豐等)做的其實是把社會層面的這個勢能開發出來,轉化成企業日常管理、日常運行的能量。他們可以說是用一種很陽光的方式賺了不正常、不公正的體制的錢,另外一些企業就未必有這么陽光了。權錢交易、官商勾結不用說,它們對舊體制與其說是一種消解,不如說是一種加強。權力部門從過去的單純尋租,到如今為尋租而首先故意設租,就是這種加強機制的反應。還有一種是介于二者之間的情況。例如,這些年在各大城市迅速發展起來的課外輔導行業。鐵板一塊的教育體制、以分數為本的應試教育方針和教師收受紅包的行業性腐敗制造了對課外輔導的需求,而地區之間和城鄉之間發展程度的巨大差距則為這個行業提供了供給:落后地區的教師寧可選擇到發達地區做課外輔導,也不愿留守在老家做收入和地位都沒有保障的教書匠。課外輔導行業一時星火燎原,蔚然成為創投們趨之若鶩的一個新興行業。可是這能長遠嗎?我們希望這個行業長遠嗎?
所以,企業要有戰略,中國的企業尤其要有戰略??梢韵窈5讚苽円粯?,把體制的缺點變成自身的優點,但絕不能把自身的發展寄托在一種勢必要淘汰的陳舊體制的基礎之上。一方面是短視,將來遲早要承擔被迫轉向的代價,如果沒有戰略先手,轉向不成,企業很容易土崩瓦解;另一方面是員工激勵方面的成本。為一種勢必要淘汰的陳舊的體制配套,為一棟勢必要倒塌的大樓添磚加瓦,看不見自身工作在社會層面的意義和價值,怎能激勵你的員工?只好重金用錢來砸。問題在于,“以利驅人,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僅僅用錢砸出來的員工,絕對不是最好的員工;純粹的物質激勵,絕對不可能激勵出一個一流的團隊。
其實,即使是海底撈們,也有處理好與這個體制的關系的問題。悲觀一點看,如果中國現在這種體制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維持不變,海底撈們繼續從中國社會最“底”層“撈”人,當然可以照樣像現在一樣掙這個體制的錢,我們雖然無奈,但也樂見其成。樂觀一點看(就算純粹是為了邏輯推理的目的吧),當中國城鄉差距越來越小的時候,海底撈們能夠利用的前述的那種心理勢能自然越來越少,所以,他們必然要在管理文化的普世化和管理流程的更優化上面下大工夫,才有可能補足心理勢能方面的虧空。
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們自然是希望樂觀一點的邏輯能夠早日成為現實。海底撈這樣的企業,如果能與時俱進,到時還可能是大家口口相傳的一家好企業,但肯定不會是像今天這種亭亭玉立、鶴立雞群的架勢了。企業的管理者懈怠點,懶散點,目標低點,企業很快就泯然眾人的概率自然也非常之大。蓮花不見了,好消息卻是淤泥塘也清理為一片平整的草坪甚至保育而成一片生機盎然的濕地了。你說,大家是應當為之感到高興還是不高興?